《中国—东盟博览》杂志

在融水,寻找苗族人的工艺之魂

2020-09-21 18:24:49   来源:中国—东盟传媒网   
本文首发于《中国—东盟博览》2020年9月刊撰文/颜侨宏

在融水梦呜苗寨天山北坡的沟谷带,盘旋着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名为双龙沟。当我站在沟顶悬空100米左右的栈道上,俯瞰整片沟谷,如履薄冰,才惊觉山中的溪流竟分为两股,高浓度的负氧离子将溪水晕染成墨绿色,如同两条环抱在一起的巨龙,急转直下。

8月的双龙沟,依然炎热,立秋新添的细雨,不过增加了栈道的湿滑。由于落脚点有限,在宽不足1 米的窄道上,往来游客需侧身,小心翼翼地错开,才不至于一脚踩空。

双龙沟空中栈道(摄影:韦世宏)

摇晃的锁链和风声中,我听到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位妇人右手持着单反相机,脚下紧凑,闪转腾挪间很快便甩开了我。在谈话中,我得知她是景区拍照的工作人员,更是当地苗族人。

在大约20 分钟后,我终于走完了空中栈道,带着同苗人一起征服险山恶水的勇气及一身青色,来到了山脚下的梦呜苗寨。

马贵兵在制银(摄影:韦世宏)

苗银非银,而是寂寞和忍耐

历史上,苗族的祖先可追溯到原始社会时期,活跃于中原地区的蚩尤部落,他们多次迁徙,由黄河流域至湖南,与当地的其他少数民族统称为“武陵蛮”“五溪蛮”。而其中一部分不断向西南迁徙,唐宋时期进入今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

广西苗族村寨多依山而建,有大有小,小者几户,大者几百户,房屋一般为“上人下畜”的吊脚楼或三开、五开间的平房。初到梦呜苗寨,眼前是一座座典型的干栏式建筑和鼓楼,在建材上尤以木件组装、顶上盖瓦的最为特色。午后下了场小雨,加上不在旅游旺季,街上的游客零零散散,因此并未得见芦笙瑟瑟与大口喝酒的拦门场面。

马贵兵银饰工艺坊就开在离寨门不远的半山坡上,店内不时传来切割的打磨声。马贵兵正在完成一道拉丝的工序,长时间的专注汗湿了他的白色 polo 衫,屋内的光线很暗,但他的眼镜上分明闪着银色的光——他是广西壮族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苗族银饰锻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初中毕业后,我父亲一分钱都没给过我。”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马贵兵说,想赚钱几乎是当时学做苗银的全部初衷。1975年出生的马贵兵是融水县香粉乡中坪村人,他 17 岁就开始跟随父亲学习苗族银饰制作手艺,至今从事这行已有二十多年。“我父亲和我爷爷都是银匠,以前我待在家里学手艺,几个月都不出门,不知道的村民都说我是全村最懒的一个。”

银画《雁过苗寨》(摄影:韦世宏)

一幅银画作品《雁过苗寨》,他埋头苦干两个月;左江花山岩画申遗成功,他的贺礼银制工艺画《花山岩画》耗费半年心血。熔银、锻打、拉丝、吹烧、雕花、打磨、抛光、洗涤……每一道工序,都是时间的注脚。

从店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银花丝绣球,以及展柜上的外观设计专利证书。在日光与灯影交错下,银制绣球忽明忽暗,如镇店之宝般惹眼。“这个绣球有几十瓣,每一瓣的大小都不同。”为了精准掌握银花丝绣球的尺寸,马贵兵花了两个月反复试验,无数次对银绣片的规格进行调整。“焊接的时候是最难的,要是一不小心融化了,就得回炉重造,等于一个星期都白忙了。”

马贵兵的工作台临街,窗外的光照在木桌上,可以明显看到一些锤子的握把上抛着光,这是长年经人手的痕迹,在文玩行又叫包浆。“你看我的食指、中指,还有手掌这里的老茧,这些都是反复练习、历经无数次失败留下的印记。”苗族对银匠的要求,实在苛刻。

苗衣上的精美银饰(摄影:韦世宏)

苗语有言“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有衣无银,不成盛装”。苗人爱银,每逢节日坡会,更会盛装披银,凤冠花帽,款款而来。融入了社会风俗的银饰,对银匠的要求早已不再局限于审美功能。唐宋时期,苗族银饰以多、大、重为主,而到了明代却衍生出区别婚否、馈赠定情的功能。清代“改土归流”后,随着汉文化的渗透,苗族银饰更是趋向纤细、复杂、精致。

“我父亲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其实有钱,但是他就是不肯给我。”马贵兵说,当年为了挣创业的资金,他苦苦在家磨了一年,到春节赶坡会的时候把处女作的银冠售出,兜兜转转,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最难的啊……是守得寂寞和耐心吧。”

临近傍晚,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马贵兵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从工作台回店内的厨房做饭,沉浸在制银中的他,似乎忘记了吃午饭。

苗绣学员的刺绣作品(摄影:颜侨宏)

苗绣非绣,而是在织沧海桑田

“背着娃,绣着花,护着老,养着家。”融水县彩云苗艺的宣传栏上挂着这样一句话,这也是李伊园成立公司的初衷。除了是公司的总经理外,李伊园还是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刺绣代表性传承人。

苗绣起源于古代濮人的雕题文身,即用野刺刺破皮肤,涂以朱砂或其他色彩,在人的身上刺仿某些动、植物的花纹,以便与周围环境融合,从而更多地获得生存的主动权。后来,随着蚕桑技术的出现,雕题文身开始从残酷的护身艺术逐渐形成美的服饰艺术。长期以来,苗绣依赖着民间传承,传授方法为母传女,姐教妹。时代变迁,如今苗绣式微,一百多种不同的绣法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下有失传之虞。

穿针引线的李伊园(摄影:颜侨宏)

“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一个地地道道的苗家姑娘,我从小就会刺绣……但是现在做手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以后我们这帮人肯定是越来越值钱。”见到李伊园的时候,她已经穿好苗族的盛装在迎接我们了,炎炎夏日,锦衣银冠的她却丝毫不显疲惫。在开始采访前,李伊园带我们参观了绣娘的工作室。

与其说是工作室,这里更像一个车间。

洁白的墙体,光滑的大理石地砖,空气中散发着布料独有的朴素香气;八台缝纫机在绣娘的操作下整齐划一,墙上挂着你能想象到所有色号的毛线筒,绚丽如一道彩虹。一针一线之间,精美的苗绣便呼之欲出。

正在缝纫的绣娘(摄影:颜侨宏)

苗族姑娘、妇女历来以手工刺绣花纹装饰自己,点缀生活。苗绣技法多样,色彩绚丽、协调,构图讲究对称和谐,同时又不失造型的夸张。在图案上以花鸟虫鱼等为主,创作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不过相对于传统的手工刺绣,在生产上采用缝纫机可以缩短工艺时间,更符合大部分订单的经济效益。

融水是广西 20 个深度贫困县之一,脱贫攻坚不仅仅是政府的倾力之为,更多的手艺人也参与其中,李伊园即是其中之一。

2014 年,李伊园创办了这所彩云苗艺, 60 多名留守妇女加入绣娘行列,人均月收入由原来的几百元提高到1200~2000 元不等。“你要发大财这个不敢说,但只要你手艺够好,能把它当成一个职业,养活自己,就能把你的生活过得更好。”靠手艺养活自己,很多人做到了。不过,要想让日渐式微的苗绣有更大的舞台,还需要花费更多的心思和精力。

 李伊园说她们其实尝试过线上项目。“我们叫做非遗数字化,客户可以通过 VR 眼镜,全程观摩绣娘的制作过程。”显然这样高昂的生产成本并不适用于下沉市场,而是更多出现在国际舞台和名流圈。2017年12月7日,“中国传统手工艺文化英国行‘传承匠心·百年绣梦’”时装秀,在英国伦敦泰晤士河南岸中心内的圣保罗大厅举行。身着民族盛装的李伊园与几个苗族绣娘走上 T 台,现场演绎在苗山里传承千年的苗绣技艺,一举惊艳了英伦时尚圈。

“传说在榕江曾有一名侗绣传承人拒绝了与国外某顶级奢侈品牌的合作,因为设计师对她的工艺改动过大。”我向李伊园提出了我的疑惑,想知道她面临同样处境时会如何取舍。

“我觉得改动不是最大的问题,”李伊园停顿了一下,“毕竟你要生存下去嘛,我自己也尝试做过很多和现代流行结合的苗族文创产品,就放在一楼的展示厅。”

“我最担忧的其实还是知识产权问题。”李伊园拿出手机,翻到一个专讲各种传统手工纹路的公众号,说里面的很多内容设计,与传承了千年的苗绣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却被对方说成了是自己的创意,禁止使用。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沓绣布,布上还套着防尘罩。

“这些布是我早年从寨子里收来的,大部分是苗族妇女的嫁妆,是象征爱情的信物,你说怎么会和这些所谓的‘原创’如此相似?”李伊园用手机上的图片与实物进行着对比,而我却一时间惊讶于这些苗绣的华美,忘记了她的重点。

这些布料的针法极其精密,精通刺绣的人可以一眼看穿其针线已游离在布料本身的纹理之外,拿近细闻,可以嗅到时间的味道,而那些绣在上面的一丝一线,此刻如同一个活的绣娘,在向我讲述着她的风雨,她的平生。

剪纸绣针法(摄影:颜侨宏)

“这块叫剪纸绣,它的特点在于华丽的配饰和剪纸;这块蓝色的绣法叫挑花,花纹最细,耗时最久;这块黑色的叫数纱……”李伊园想了一下说,“数纱的针法已经失传了,这是很久以前我从一位老妇人那收来的。”

“失传了?那她现在还绣吗?”我迫切地问李伊园。

李伊园没说话,后来我在整理手稿时在网上查到了关于苗绣手艺人的这样一段话:

“刺绣的生命是有限的,在我 75 岁那年完成了最后一件老衣,就如我生命的结束一样,绣花是苗家女人一生最值得荣耀的事情。”

离开融水的前一天晚上,我被百节苗寨的拦门酒灌得有些醉意,于是决定在这个小县城中漫步,吹吹风。夜幕降临的融水,霓虹灯下来往的人,喧嚣而过的电动三轮,如半座水泥森林,与山外的世界有着同样的肌理。夜色中,我看到一家照相馆的展示柜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穿着苗衣,头戴银饰,笑得很美。

(责任编辑:何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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